2010年盛夏，北京首都机场的电子屏跳动着航班信息，编号AFR4032的航班即将起飞。二十五岁的孔涛收拾好工程图纸，跟着队伍迈进登机口，自此踏上去往尼日利亚的漫长旅程。谁也没料到，这一去就是整整九年。

飞机落地已是当地凌晨，闷热的湿气扑面而来，汗珠顺着工装的衣领往下滚。同行的师兄轻声嘀咕：“没想到夜里比白天还燠热。”这句话像是给众人打了预防针，提醒他们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。次日天亮，驻地外的泥土路扬起尘土，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第一次领教非洲旱季的厉害。

孔涛是1985年出生的河南人，高考后顺利进入北京交通大学，研究生阶段主攻岩土工程。成绩单上漂亮的数字替他赢得了中国土木工程集团抛出的橄榄枝。入职半年，公司决定派他去援建西非铁路干线，期限四年。对大多数新人而言，这任务像块烫手山芋，可他咬咬牙答应下来——家乡的父亲只说了八个字：“既走此路，莫畏艰险。”

到岗第一周，他发现蔬菜价格高得惊人，一把青菜相当于国内一斤牛肉。为了省钱也为了给工友改善伙食，孔涛索性在营地后面的荒地开辟菜畦，种下辣椒、空心菜、黄瓜。没想到几个月后绿意盎然，菜圃成了大家口中的“小河南”。

语言关更难啃。尼日利亚官方语言是英语，可当地部落方言多达数百种。孔涛将常用词写在袖标上，闲时就跟本地工人对练。一个月后，他已能用豪萨语寒暄问答。沟通顺畅后，夜班施工的效率明显提高，工程进度快了不止一点点。

2011年底，项目部对沿线地质进行复勘，发现一片废弃村落的土质符合制枕要求，但村民死活不同意征用土地。施工陷入僵局，甲方甚至打算撤回计划。孔涛没有选择退缩，他走进族长穆萨的茅草屋，先递水再落座，用缓慢的豪萨语讲明铁路承诺的补偿，以及未来可带来的工作岗位。两个小时后，穆萨叹了口气，点头同意。临别时老人拍拍他的肩膀：“年轻人，别让我们失望。”孔涛鞠了一躬：“一定兑现。”这一幕后来被同事们称为“破冰之夜”。

2013年6月，阿卡铁路在鸣笛声中开工。工点分散，日均高温四十摄氏度，物资配送、技术培训、人地磨合，每一环都可能拖垮进度。作为项目经理，孔涛干脆住进工地，吃住都与工人一起。遇到爆破作业，他总在前线指挥；检验枕木含水率，他亲手取样；雷雨季节洪水漫至基坑，他带头跳进泥坑抢险。有人劝他休息，他笑说：“我这身皮糙肉厚，扛得住。”

就在铁路铺轨进入冲刺阶段时，疟疾突然在营地暴发。医疗点人手不足，只能让病号排队自打奎宁针。孔涛高烧到39℃，咬牙处理完当天的资料才躺上病床。四天后，他再次出现在线路现场，嗓音嘶哑却依旧大嗓门指挥测量。工友半开玩笑：“哥，你是打不死的小强。”他摆摆手：“车到不了站，病也不让休。”

值得一提的是，孔涛对安全要求严得近乎苛刻。2014年，一名土籍司机试车时速度超限，险些出轨。孔涛当即叫停，召集全体驾乘人员夜间培训。他抬手在白板写下八个大字——“速度是铁，安全是魂”。会后，司机们拉着他的手说：“你救了我们一命。”从那天起，超速成了禁令，没人再敢冒险。

随着轨道延伸，沿线村镇的市集渐渐热闹，商贩摊位成倍增加，孩子们围着列车招手，大人们开始用辛苦赚来的工资买水泵、买耕种机。这一幕让不少工程师动容，最开心的却是孔涛。他常说，这条铁路对自己只是一个项目，对当地人却可能是一条摆脱贫困的路。

2015年，公司临时派他主持附近派佩村公立小学危房改造。那座年久失修的教学楼墙皮剥落，屋顶几遇暴雨就渗水。孔涛踏进教室，看到学生们用破旧木桌板挡雨，心里说什么也过不去。工程队加班加点，仅用半年就为孩子们盖起新楼，还硬是挤出预算铺了一块红胶跑道。竣工当天，校园里飘起欢快的歌，孩子们围着孔涛跳舞，他被拉得满头大汗却笑得最灿烂。此后，学生们见面都亲热地喊他“孔老师”。

铁路通车典礼定在2016年7月底。那天清晨，天边泛白，汽笛声划破湿润的空气，首发列车稳稳驶出站台，三百辆客车票全部售罄。旅客们第一次体会到从阿布贾到卡杜纳只要两个多小时的感觉。车站大喇叭里循环播放当地歌手专为铁路创作的歌曲，歌词一句便是“中非同心，铁轨连情”。听见后，许多工友红了眼眶。

运营一段时间后，黄牛倒票、车站管理混乱等问题凸显。孔涛找到州政府商讨，对方踌躇再三。他拍桌而起：“要是票价失控，百姓坐不起车，我们修铁轨还有什么意义？”最终，政府采纳了他的方案，增开售票窗口，完善身份购票系统。几个月后，黄牛逐渐绝迹。

2017年，随着工程完结，孔涛本可申请回国。可当他走在被铁路带动的集市，看到昔日贫困的农民靠摆摊卖木雕、晒干果，维持体面的生活，他犹豫了。那年秋天，他主动请缨留任，接手新成立的运营部。公司高层在电话那头问：“再留三年，你想好了吗？”他只说一句：“项目刚起步，让我看它长大。”

2018年，中国土木工程集团决定将西非区域总部落户阿布贾，这无疑是对当地业务的再加码。孔涛被任命为运营部总负责人，年薪大幅上涨。可他第一笔奖金却用来购置医疗物资，捐给附近的简易诊所。接受物资时，医护人员鞠躬致谢。这些场景被媒体摄入镜头，成了当年尼日利亚新闻里的暖心一幕。

2019年4月初，穆萨族长带着族人来到工地，开口便是那句熟悉的豪萨语：“孩子，我们要选你做酋长。”孔涛以为对方开玩笑，连连摆手。族长却取出象征权力的象牙权杖，郑重强调：“这是对你的肯定，也是我们对中国朋友的感谢。”消息传到公司，总部征询外交机构意见后，给出四字回复：尊重民意。

4月21日下午，授衔仪式在村口的榕树下举行，鼓声、号角声此起彼伏。依照传统，女性不得临观，但这一次，孔涛的女同事们被请到最显眼的位置。穆萨将红金头巾亲手系给他，随后将权杖递到他掌心。短暂沉默后，老人问：“准备好了？”孔涛郑重作答：“Yes，together（一起）。”这一问一答，被现场上百名村民报以掌声。

按照当地律例，二级酋长可拥有封地、配武装护卫，且享受多妻权利。可孔涛已在国内成家，女儿那年刚满三岁，他从未动过念头。事后有人起哄：“权杖在手，你想要多少妻子都行啊。”他笑着摆手：“我怕回家被老婆收拾。”玩笑过后，他把封地证明转交给政府规划部门，用于未来学校扩建和渠系铺设。

尽管成了酋长，他依然保持原本的节奏——白天跑工地，晚上研究图纸。唯一的不同，是走在村里时多了份“本地人”般的自如。孩子们见到他，会高举小手齐声喊：“酋长老师好！”而他仍像往常那样，把掌心的糖果分给小家伙们。

尼日利亚对他来说已不只是工作据点，而像第二乡土。当地年迈的妇女会嘟囔着教他纺线，铁匠铺的学徒抢着替他擦汗，他也把春联、灯笼、二踢脚带进村寨，让老人孩子在红火的纸灯下第一次写下自己的新年愿望。文化的交错与融合，往往在这些细枝末节间悄然发生。

孔涛的名气渐渐传回国内。老家村口的小卖部贴出剪报，“俺村娃，成了非洲酋长”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母亲拿着照片逢人便夸：“咱家老孔，没白出那趟远门。”

2020年前后，世界经济形势波动，非洲的多条项目面临停工风险。孔涛带队四处筹措资金，协调贷款，维系产业链。有人提醒成本压力过大，可他坚持先保障当地工人薪资：“要让大家相信，跟着中国伙伴干活，薪水不会断。”于是工资单如期发放，几百双眼睛里闪烁的信任之光让这一举动物超所值。

2021年春节，他返回郑州休假。隔离期满的第二天便赶到母校做分享，讲述海外建设者的艰辛与喜悦。台下不少师弟师妹激情澎湃，有人问：“学长，当酋长是什么感觉？”他思索片刻：“本事是一点点干出来的，权杖只是大家的鼓励。”短短一句，赢得掌声不断。

3月，他再次动身，目标仍是尼日利亚。这一次，妻子和女儿随行。九年前的稚气已被风沙和阳光磨成铜色的坚实。当飞机降落在阿布贾，一群熟悉的面孔早已守候在跑道边，欢迎仪式简单却真挚。穆萨已年迈，拄着手杖仍执意前来。老人拉着小女孩的手，用略带颤抖的中文说：“欢迎回家。”

此后几年，孔涛带队参与修建的高速公路、光伏电站和市政管网先后投用，覆盖人口超过三百万。他在多个国际论坛上介绍中非合作案例，屡获好评，却始终把功劳归于团队。最新统计显示，仅阿卡铁路沿线，一万三千余名当地居民因此脱贫，人均收入翻了一番，这些数字胜过任何奖章。

酋长身份并未改变他质朴的底色。饮水思源的观念刻在骨子里，偶有国内企业到非投资，他都会主动出面牵线，帮忙解读政策、对接政府，用最通俗的比喻概念为客人扫清疑虑。正是这股“搭桥”热情，让尼日利亚多了不少中国元素：中医诊所、杂技巡演、毛笔书法班，成为当地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新鲜事物。

冷静观察时，仍能发现隐忧。孔涛常说，非洲最缺的不是资金，而是懂得维护项目、培养人才的恒心。因此，他和几位高校教授商量，在派佩村小学旁边辟出一块空地，建设职业培训中心，计划用双语教材教孩子们电焊、测绘、机械维护。2022年春，第一届四十五名学员顺利毕业，其中二十人被中国公司录用，剩下的也成了当地颇抢手的技术骨干。

“只要肯学，世界不大。”这是孔涛在毕业典礼上送给孩子们的话。随后，他把权限交给本地教师，自己退到后台。穆萨感慨地对村民说：“他把最好东西都留下，自己却不占着。”老幼皆动容。

如今谈起孔涛，尼日利亚媒体用“行走的桥梁”来形容。对那片土地而言，他是承诺的践行者；对许多年轻的工程师而言，他是一本鲜活的教科书；对中国与非洲的合作史而言，他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建设者的缩影。有人问，九年值吗？答案并不需要口头阐释，阿卡铁路呼啸而去的车轮声已经说得够清楚。

延伸：跨越沧海的双向奔赴

2023年初，尼日利亚阿布贾大学的新学期迎来一门特殊课程——《现代铁路工程与中非合作案例》。讲台上，孔涛用中英双语讲解轨枕配比、钢轨焊接、运营管理，后排挤进了不少其他学院的旁听生。课堂互动常常超时，学生们“团团包围”他，讨论最激烈的问题竟是中国传统“师带徒”制度。“为什么你们的师傅肯把绝活无保留地教给徒弟？”一位男生好奇发问。孔涛笑答：“把知识锁在抽屉，最后只会生锈。”

与此同时，河南郑州某职业技术学院与阿布贾大学签订了远程教学协议，派出师资团队在线辅导。半年后，首批尼日利亚学生获得双校颁发的结业证书，其中几位顶尖学员收到了中国企业的实习邀约。此举在当地引起轰动，被媒体称为“从钢轨到云端的接力”。

这种教育协作模式的背后，是多年中非互信的积淀。2000年中非合作论坛成立后，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、科研机构、社会组织走进非洲。基础设施建设、农业改良、医疗防疫、职业培训，各条战线都有中国身影。正如业内人士总结：“要想让合作走得远，必须给当地年轻人提供可持续的能力。”

尼日利亚西部山地太阳充足，适合发展光伏。2023年下旬，孔涛又领到新任务——协助建设“绿洲计划”光伏基地。相比修铁路，光伏板组装更考验精密和耐心，且对员工的电气安全意识要求更严。项目部索性联动刚落成的职业培训中心，把光伏安装纳入课程，很快就有三十名学员投入实操。用工地管理者的话说，“今天教室里上课的人，明天就是现场的技术主管”。

年轻人的眼界也在改变。一位名叫阿库巴的女孩告诉记者，她最大的愿望是去中国进修环境工程：“孔老师说，太阳给我们的不仅是光，还有未来。”两个月后，她拿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穆萨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，特意举办庆祝仪式，“让更多孩子走出去，把新点子带回来”，成了族里新约定俗成的默念。

沿着铁路形成的经济带，如今集聚了家电装配、农产品深加工、物流仓储等行业。官方数据显示，当地失业率五年内下降近七个百分点。值得注意的是，产业升级也带来文化碰撞。市中心新开的中国书店里，一位外国顾客翻到《孙子兵法》，问店员：“这里面讲的策略，能帮我和老婆好好谈判吗？”店里爆发一片笑声。此情此景，恰是交融的注脚。

当然，发展并非坦途。2024年年初，国际原材料价格波动，光伏基材供应紧张，项目一度暂停。孔涛夜以继日与国内厂家协调货期，调整设计，改用可就地采购的铝合金支架，最终节省成本百分之十三。工地上再次响起焊接弧光时，他轻声感慨：“有难度才有价值。”

在河南老家，孔涛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。每逢假期，她会飞越万里与父亲团聚。她最爱做的事就是跟着村里的小伙伴踢球。人们看到那张稚气的黄脸庞和身旁一圈乌黑笑脸，总会说一句：“看，未来的友谊从孩子们开始。”

“九年不算多，非洲的建设才刚开篇。”孔涛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如是说。对外人而言，他是传奇酋长；对他自己，这只是一本未写完的工程日志，下一页，仍然是图纸、汗水和孩子们的笑声。